云的生长



       在地球的早期,各种事物还都处于学习和生长阶段,陆地上的土壤学着去长出树木,有时由于缺乏力量或为其提供的养料不足,刚在土中初具雏形的小树也会枯萎死去,成为平坦地面上的一个凸起的脓包。海洋则学着控制表皮的稳定性——起初由于月球的引力,海水被吸引得像蜗牛触角一样从海面上升起,由此海表面的面积大大增加,蒸发量也随之增高,为了避免这一点,海洋逐渐学会了加强表皮(也就是海面)的韧性,于是海浪变得更加平缓与柔顺,像被细心梳理了毛发的沙丘。

       过去的云就是这么产生的,海蒸腾出来的细小的水粒构成团状,一边是月的牵引,一边是故乡的拉扯,在两股力量的中央就形成了云的气团。而云也在学习着如何自由控制起落与和海洋的分离,也就是大量并不安于现状的水分子共同构成集会,练习如何挣脱其它水分子的黏连和牵制,这不仅需要强大的力量,还需要一种相信自己是鸟的信念感。最重要的是它们得在某个没人看见的凌晨同时手牵着手浮出水面,与无穷无尽的兄弟姐妹做出最后的告别,然后等待一阵巧妙的风把它们送往天上,从此并不再以液态形式存在,这已经是终结了的部分,以后它们便开启了在空气中生活的新篇章,它们深深知道,一切所将面对的不可知都是基于自己的此时的选择。

       但是这个机制也有一些可能出现的问题,比如经常会有信念不够坚定的水分子拖慢了整个队伍,这时就要选择是舍弃它还是等待它完成信仰的飞跃后再次尝试。还有就是风,有时候等待了几个小时都没有一阵合适的风能够乘坐,或者好不容易搭乘了一阵风之后,风却又掉了下来,于是它们就只能等待下一次阵风的到来。

       小皮纳什就是这样认识云团k'的,就是绵延不绝的风让此次结识成为了可能,那阵风带着刚成型的k‘歪歪斜斜地吹了好久,那时的k'还是分散的、透明的条带状,几乎完全与风的形状融合在一起。风带着它从大西洋西北部的偏远小岛顺着洋流飘到亚非利加赤褐色的鼓皮心里,又向南走到南极洲板块,它们在南极洲待了很久,也就是这时k'逐渐凝固成了白色的团雾状。k'在这里见到了在罗斯海面上熔岩败给了冰川,见到了费纳乌斯地图中描绘的远古冰质金字塔,还见到了遗留在永久冻土层中的、没来得及被听见的语句。但是这一切都没有令它产生什么眷恋,它觉得好像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目的地的样貌并不明晰。

       结果就是,k'与风并没有在什么地方停留,而是不停地在飞翔中度过了数百年,在大多数人眼中不知道k'是不是还蜷曲在风里,或者说是k'本身已经成为了一阵风。周围从来都是无形无色的,只有k'是白色的烟雾,它的皮肤、口腔、四肢、心脏与毛发都是同样的性状,因此,它们之间事实上不会产生任何分别,也就是k'可以完完全全是一根单纯的舌头,也可以是极为复杂的构造:输送血液的静脉紧紧缠绕着手指,指向包裹着粘液的眼球,并向大脑皮层后区旋转。然而除了它自己,谁也不知道这团云雾所呈现出来的样貌究竟指代的是哪一种组织部位。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云可能更类似于水熊虫的构造,或者是空气中潮湿的沉渣,自身就带有一种无法被捕捉和分析的天性,由此成为了最无法理解的事物之一(我们一直以来看到的都是其表象中的表面,与任何实质毫不相关)。

       风沿着所有风都走过的路最终到达了美洲边缘的一个小岛上,它用一种极为温和的方式告知了k'这就是分别的时刻,它要重新回到海面上接走又一片新生的云,等到云生长出具有完全独立的力量,那便是同此刻一模一样的境遇。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k'对风说,“我不能就像这样落下去。”

       风的表情像是提供了一种保证,它看着这个宽阔而静谧的小岛,又看向更高的天空,“你会比我飞得更低、比我飞得更高,你会比我更有力量。”k'的一些部分开始凝聚成小的水滴,从眼前的一个屋檐上滑落。“比方说这个烟囱,你可以轻松地踏入。”

       现实困难重重,风走了,但是并没告诉它怎么达成这种“轻松”,无论k'怎么卖力去钻,到最后都只会重新向上漂浮起来。k'坐在烟囱的边沿哭了起来,它的眼泪从烟囱粗糙且布满灰尘的墙壁上滑落,令人惊讶的是,它居然感觉到了这一点!它能感觉到有一只长着毛绒的蜘蛛不小心被滑落的水滴触碰后迅速地逃离,也能感受到底部炭灰中隐约有一种纸浆的味道。k'明白了这个“轻松”背后所指代的含义到底是什么:眼泪并不是废弃的排泄,而是k'的另一种形态,如果熟练掌握了这些形态之间更为简单的转换方法,那么没有任何一处是它无法企及的。k'用力使自己的骨头、皮肉和意识都向内收缩,同时不断地哭泣,于是不一会儿之后,它的整个身体都凝缩、幻化、重新成为了一团水——液态的水,并不像金属那样坚硬冰冷,也没有本源之地的海水一样充斥着微生物、毛絮、盐油、被撕裂的闪电、隐匿的火等等,k'恢复了一种完全纯净的状态,只有两粒氢原子和一颗氧原子的配比,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此时,小皮纳什正坐在壁炉旁的一个栗色的巨大沙发上看着一本艰涩难懂的书,他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水滴声,起初他只是以为外面下起了小雨,然而他后来才发现其实是壁炉在下雨。小皮纳什走到壁炉旁点燃了火炉以消除这些潮湿的雨水,于是,刚成为液态的k'因受热又再次蒸腾成为了云。它变成了极其富有压力的一阵热风,把小皮纳什从壁炉旁卷起,他们共同从壁炉的底部、沿着烟囱内部的管道飞升到天空中。

       “这是怎么了!”小皮纳什喊道,随即他看到了在周围包裹着他的这团不可预见的云雾,他从来都不知道飞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知道飞的概念——它是如何拼写的、词典里是如何描述的、人们在何种场景下会说出“飞”这个字眼;他也知晓飞的外形,比如披满黑色羽毛的乌鸦在深夜衔食空中的蛾蠓、脱落的树叶如何诠释风的形状、古代神话中的神灵轻巧的飞升。但是他从来不知道真正的飞是什么一种感觉,如今他却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这种奇妙的、异样的、并不理应为自己所有的属性,而小皮纳什并没觉得自己变得更为轻盈,反而更加沉重,引力在刚开始脱离地面的时候最为强烈,这类似于使两个磁铁分离的道理,最开始的步骤也是最为困难与需要力量的部分。

       整个上升的过程,小皮纳什都觉得自己的肚子愈发鼓胀,仿佛成为了一个膨胀的热气球。当他们到达了对流层,分离时产生的沉重的强烈引力感就消失了,腹部的酸胀也从表皮的孔洞中溢出。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在梦中一霎那间自主的飞翔,小皮纳什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极其快乐的感觉,这是一种纯粹生理和意志上的快乐,不需要去产生任何理解——只剩下感受,他再也不想丢弃掉的感受。

       于是小皮纳什就这样与云朵k'生活在半空中,k'有时飞得高、有时飞得低,但是从不落下,也从不停下。小皮纳什俯瞰到那些繁华的城市就像无数浮动的、发光的棱柱;面对海,小皮纳什能看到自己日益衰老的容颜,他已经逐渐地成为了老皮纳什。从前他在侧面观看时海面像是实心的整体,表面是一些不透明的、蓝灰色的、偶尔发光的微粒,但现在看来它的内部似乎是空的,他越来越无法分别哪个才是天空。有时老皮纳什向下看,以为自己正在里面游荡,体会着光经过海洋表面的穿透、折射,还有海洋作为一个无穷多面体的形态,他能用头脑去理解其性质,然而到了观看的时候,就完全失去了可以追寻的规则性。这种海的规则性与天空的规则性交融在一起,追究起来无非是一群翻滚的微粒,并不存在可视的数亿个边和角。事实上这种相融根本无法去想象边角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甚至觉得秩序中本不会存在这样一种东西,你要知道,规则本身并不是规整的。

       一开始小皮纳什只能吸食k'的身上一些废弃的组织来止渴,后来他逐渐发现,地面上的很多事物事实上都在不断地蒸腾,譬如面包经过数十年的蒸腾在云端积累了许多面包的微粒,老皮纳什就可以用自己温热、黑红色的大手把这些粒子重新捏制成一个面包来食用。有时运气好他能够捕捉到一些极其稀有的松露粒子,老皮纳什把它们都积攒着,留到每年的最后一天做一道美味的黑松露鹅肝。有时老皮纳什想念家乡就会流起泪,这些眼泪都成为了雨水、洒进美国牧师的袍子里,牧师将其当作了上帝的恩惠,将其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保存在墙角的圣水池里。有时候他掉落的面包残渣重新悬挂在西伯利亚的枝头,喂养了暂时停歇的山雀,它们的背部、虹膜里反映着熟面包的颜色,于是就与面包的本性融为了一体。

       而此时所有一切都显示着、宣召着大自然对于老皮纳什的回收意图,因为老皮纳什的行为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均衡,这些粒子本该长期处于流动之中,等到下一个更新的循环再次被分配为实体。而现在,由于老皮纳什对于粒子的重新利用,且新的粒子数并没有增加,所以流动中的粒子数量大大减少,能够使用的粒子处于稀缺的状态。这显然不能够充盈规则、使规则保持丰满:更古老的时候规则是一个整体,后来才产生了分裂、成为了一堆细化了的粒子。

       规则默默地安排着这场回归,老皮纳什身体的粒子需要重归于最原初的形式,以便成为其它的与老皮纳什毫不相关的事物,比如他可能成为大气层中稠密的、具有拉伸性的细网,或者是宝石内部艰难繁衍的爱、分辨亮光性别的特征、刻写着宇宙的记忆、属性与习俗的真核细胞等等,在原生质的海洋里以原原本本的样貌构成一个可视的形式,老皮纳什被无数的原生质所包围着,同时作为一个原生质也包围着其它的原生质,就在这样反复的包围之中度过了过往、现在与将来。

       不过不用担心,k'就是从一个微小、普通的原生质做起的,它能教会老皮纳什如何做一个原生质,如何在分化时脱落、解体、附着在水滴的头上。k'教他怎么成为一朵云,最后,他们做出了告别。“一切好运!”他们相互祝福着,而后老皮纳什的整个身体就像蜡烛一样坍塌下去,从腹部成为一阵漩涡,过了一会儿在足部又出现了另一个漩涡,把老皮纳什的小姆脚趾吸扯了进去。回归以融化和撕扯的形式降临了:一开始是身体的分裂,后来意识也具有了能够被吸附的形体,值得庆幸的是,整个过程并不具有任何痛感。就这样,老皮纳什从两头先是越来越细,忽然又变得又扁又宽,从中间的部分凹陷下去、成为一个空心状的粒子环,最后逐渐被四周的风卷走、慢慢变得透明,消失在了k'的手中。

       老皮纳什和k'都期待着几百年、几千年之后能够有机会再次结识彼此,那时他们就会是以同一种形态相见,而那次相见将会以简单的永恒作为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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